大槐树的眼睛


黑云岭有一颗大槐树,它的眼睛,是一台超高清的摄像机。
它,不但见证了几十年前那个动乱年代的风风雨雨;它,而且摄下了黑云岭的恩怨情仇;它,还真实地记载了秦育梅的辛酸泪水。
尽管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无人发现她的愁容,只有那栖息在树枝间的猫头鹰,同情地发出一声声如悲如泣的哀鸣,陪伴和安慰着茕茕孑立的她。
那发自猫头鹰的哀鸣,撕扯着她的五脏六腑。
今天,是丈夫去世十周年的祭日。秦育梅长跪于丈夫的墓前,那一幕悲惨的情景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天也是这般的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四周也是这么静,静的渺然无声。一只栖身于大槐树上的猫头鹰,发出那撕人肺腑的凄厉尖叫声。秦育梅搂着丈夫僵硬的尸体,发疯似的嚎啕大哭。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动乱年代,死个像他丈夫这样的“臭老九”,像死只蚂蚁一样,不足为奇,更何况在那个年代,像他这种既无靠山又无势力的小山村教师,谁又敢为他鸣屈喊冤。
丈夫赵建平是一个憨厚而淳朴的青年,从师范大学毕业就分配到黑云岭这偏僻的山旮旯里,一呆就是十年。他带出来的弟子,有的考上了名牌大学,有的当上了公办教师,还有的当上了吃国家皇粮的公社领导。
古老的大槐树下,秦育梅悲伤的泪水,汇成了一道小河,浸透了黑云岭的山山水水。
丈夫之死
这是一个孟夏的傍晚。
放了学,改完作业,赵建平没顾上吃饭,就火急火燎地去接正在大山上割麦子的媳妇秦育梅,天快黑了,一个人走路不安全,他小跑着向山上奔去。
经过一片长满杂灌林的乱葬坟园时,他忽然听见坟堆后传来一阵尖叫声,他下意识地全身痉挛起来,难道这乱葬坟园里真的有鬼?
 “别喊!再喊我打死你。”这下赵老师听清楚了,是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谁?”几分胆怯的赵老师,这时忘记了害怕,厉声吼了一声,边吼着边向坟堆后奔去。
一幕令人发呕的镜头映入他的眼帘:他早年的得意门生,如今的造反司令部头头苏大全,正在肆无忌惮的撕扯着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的衣服。赵老师定睛一看,那女孩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学生,所谓的“走资派”胡石泉大队长的宝贝女儿胡丽丽。
 “苏大全,你个不要脸的畜生,还不放手!”怒不可遏的赵老师,气得脸上发紫,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朽木棍照着苏大全的背上扔去,这下可闯了大祸。
 “赵建平,有你个球事!狗咬老鼠子多管闲,你等着。”苏大全脑羞成怒,慌忙中对着丫头的下身狠狠踹了一脚,匆匆落荒而逃。
当天晚上,苏大全下令召开全大队的社员大会,赵老师两口子也不例外,没顾上吃饭就被通知去参加会议。
当人们还在议论纷纷,互相猜疑着,都不知道开什么会的时候,苏大全站了出来:“社员同志们:今天通知大家来开一个紧急会议,中心议题只有一件事,今天要批斗一个披着人民教师外衣的老流氓、老色狼,他就是平时不声不哈的赵建平,民兵同志们,把赵建平揪出来!打倒贼流氓赵建平!”
 “打倒贼流氓赵建平!”
 “打倒贼流氓赵建平!”
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响彻整个山谷。
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打得赵老师蒙头转向,他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民兵们拖了过去。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我放工回家经过乱葬坟园时,正遇到赵建平企图强奸走资派胡石泉的女儿,被我当场逮住,现在人证俱全,大家开始批斗,揭发他的罪证!”苏大全趾高气扬地站在台前,正在恬不知耻地发号着施令。
坐在墙角旮旯里的秦育梅,惊得不知所措。作为赵建平妻子的她,深信她的丈夫不是这种道德败坏的人,她深深地爱着这个陪着她走过十多年路程的男人,但她不明白,赵建平不知啥事得罪了这个不可一世的造反派司令,这下可要受罪了。想到这里,秦育梅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赵建平,好你个不要脸的,竟敢在光天化日下企图奸污一个黄花少女,而且还是你的学生啊,你就不怕遭报应。赶快向贫下中农低头认罪。”苏大全咄咄逼人,丝毫没有让人说话的机会。
 “我没有,是……不是我……是……是他……”,平时里在课堂上口若悬河的赵老师,颤颤巍巍地边结结巴巴地说着,边把一双鄙夷和仇恨的目光射向盛气凌人的苏大全。
 “放你娘的狗屁,什么是不是,好好交待。”苏大全气急败坏地打断了赵老师的话,伸手就把一个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掴在了他的脸上。
 “赵建平不老实交待行不行?”
 “不行!”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故意顽抗,死路一条……”
大院里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
 “赵建平不老实交待,把他吊起来。”苏大全又发出指令。
 “吊起来,把他那玩意割了喂狗,骟了他个骚骡子,看他还骚情不?”不知哪个二杆子大声吼了起来,说着就有人蠢蠢欲动,顺手拿起一把镰刀,就上去解赵老师的裤带。
会场上一时间混乱起来,几个年轻媳妇和姑娘们红着脸 悄悄离开了会场。
坐在墙旮旯的秦育梅再也坐不住了,一咕噜站起来试图向苏大全扑去,被身后几个姐妹们紧紧拽住不放,劝道:“鸡蛋碰石头,你碰得过吗?这帮畜生,谅他们也不敢。”秦育梅被姐妹们强行按在凳子上坐下。一个二愣子青年捞脚捋袖子,又找来一根麻绳,把赵老师五花大绑,吊在楼扶上,一声接一声的口号声掩盖了赵老师低沉而无力的哭泣声和辩解声,只有苏大全这个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恶人,心里明白。他一次又一次地打断了赵老师的申辩,不让赵老师说出真相。
又是一阵子拳打脚踢,疼得赵建平疼痛难忍,黄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和脸上滚了下来,两只裤脚鲜血直流,地上早已是血流成滩。他的妻子见丈夫被折磨得遍体鳞伤,早已吓得昏倒过去,几个姐妹们连忙服侍着送回了家,好一阵子才苏醒过来。
会场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奄奄一息的赵建平,被扔在房后那棵古老的大槐树下。
苏醒过来的秦育梅,连滚带爬直奔大队,见大门已经上锁,扔在房后树底下的丈夫已不省人事,连忙扶起倒在血泊中的丈夫,失声恸哭。哭声渐渐唤醒了昏死过去的赵建平,他奋力睁开眼睛,含着泪断断续续对妻子说道:“狗日的……苏大全在乱葬坟欺负胡……丽丽,被我发现制止,他倒……打一耙,诬赖我……”话没说完,头一偏,就停止了呼吸。
悲痛万分的秦育梅抱着丈夫渐渐僵硬的尸体,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地动山摇,然而,在那黑白颠倒的年代,有谁能听见她的叫喊,又有谁敢伸出手来帮她一把,只有栖息在古槐树上的猫头鹰,发出一阵阵悲悲凄凄的惨叫声,陪伴着秦育梅度过这个难熬的夜晚。
东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一阵狂风过后,雷声大作,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秦育梅紧紧抱着丈夫早已僵硬的尸体,脸上流淌着泪水和雨水,浑身发着抖,她只觉得全身发冷,两排牙齿不听话地不停地磕碰着,猫头鹰望着这一对生离死别的可怜人儿,又悲悲凄凄叫了起来。
这时,村东头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人。秦育梅隐隐约约辨出那是被批斗的大队长胡石泉,她连忙叫了起来:“胡大哥,快来帮个忙!”听到呼声,胡石泉循声奔去,一看是秦育梅,搂着个血淋淋的尸体,一时间忘记了该不该伸手相救,就二话没说,走上前去,背上赵建平的尸体就走。
路上,秦育梅边哭着边简要诉说了赵建平阻止苏大全暴力侮辱胡丽丽反被倒打一钉耙的大致情况,胡石泉这才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昨天晚上女儿一回去就倒在她妈怀里放声大哭的缘由,气得腿上直发抖。
 “对不起啊,她姨,为了孩子不受欺负,赵老师搭上了一条性命,这世道何时才是个头啊!老天爷睁开眼睛吧!”
两个人卸下一扇门板,匆匆把赵建平尸体停放在茅草房檐下,这才去借钱买棺木,第二天就仓促送上了山。
雪上加霜
墓地选在秦育梅的自留柴山边,也就是大槐树下,离她家房后不到五十米处。送灵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娘家的几个老好兄弟和姐妹,再就是赵建平的几个叔叔和老表,本大队的左邻右舍都怕顶上坏分子的帽子,不敢来参加葬礼,只有大队长胡世泉顶着再度遭受迫害的压力,买了一卷麻纸,提了两瓶廉价的水酒,理直气壮地参加了这个简陋而寒心的葬礼。
草草安埋了赵建平,亲戚们搀扶着浑浑噩噩的秦育梅回到家里,她倒在炕上一病就是半个月。秦育梅的女儿赵小芸自爸爸被害后,再也没有机会上学了,一直在家里伺候着母亲。大队的学校没有了老师,也停了课。
秦育梅这一病的确不轻,先是头疼发烧,接着又是心口疼痛难忍,加上急火攻心,真是要命,幸亏娘家姐妹们轮流照看着,女儿日夜分分秒秒地守候着妈妈,生怕妈妈一时想不开走了岔道。起初几天,秦育梅的确是有过轻生的念头,但在姐妹们的劝导下,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考虑,慢慢想开了,为了女儿,为了今后的日子,她要活着,要踏踏实实活下来。她不能让狗日的苏大全好过,她要亲眼看到苏大全蹲进监狱,以雪她的心头之恨。然而,在那昏暗的动乱年代,象征着国家权力机关的公、检、法都被砸得七零八落,各级党委、政府都被搞得一盘散沙,一个个有正义感的领导被打成了走资派,这世上还有公道吗?还有讲理的地方吗?像苏大全这样的恶棍能不能绳之以法?秦育梅心里没谱,但她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总有一天会云开乌云散的。秦育梅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煎着,艰难地度过了一个蛮长的夏天。
不知不觉,赵建平已经在地下长眠了一百天。
百期这天,妻子秦育梅带着女儿,到坟上去给死去的丈夫烧香焚纸,秦育梅的娘家人和赵家户族的叔兄们这天都到了坟地,大家在坟前摆上赵建平生前最爱吃的苹果和梨子、香蕉,点上香蜡,一家人正跪在坟前哭哭啼啼地烧纸,苏大全带着一帮民兵气势汹汹地赶来,舞动着棍棒,把坟前的供品砸了个乱七八糟,更可恶的是还有几个恶棍当众站在坟头上撒尿,说脏话,气得秦育梅嚎啕大哭,破口大骂,这下可惹怒了苏大全。顿时几个帮凶一拥而上,对着秦育梅的胸口和下身拳打脚踢,衣服被撕扯的乱七八糟,其中一个恶棍还冲上去撕下了秦育梅的内衣,亲戚们实在看不过眼,上去阻拦,也被凶手们一顿毒打,这还不解气,苏大全当众召开全大队社员大会,批斗秦育梅,罪名是秦育梅烧香焚纸是搞封建迷信活动,和社会主义作对,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把一顶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这样生生扣在了秦育梅的头上。
生不如死
.这是一个灰暗的下午,将近黄昏,秦育梅背上背着一捆干柴,两手分别挎着两筐猪草,艰难地走过丈夫的坟地,就发现坟头被谁挖的乱七八糟,坟前的拜台上还堆着一大堆新拉的大便。秦育梅气的七窍生烟,开口骂道:“这是哪个畜生干的,欺人太甚,太歹毒了。狗日的不得好死!”秦育梅边骂着边放下柴捆,正准备清除粪便,忽听得背后传来“葡挞葡挞”的脚步声,正欲转身,突然被人拦腰抱住,摁倒在地上。
 “苏大全,你个不要脸的……!”秦育梅刚刚出声,骂了一句,就被苏大全狠狠抓住她的头发向地上撞了几下,浑浑噩噩的秦育梅只觉得天昏地暗,什么也不知道了,可伶一个弱不禁风的良家妇女,雪上加霜,就这样生生被该死的畜生给糟蹋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秦育梅慢慢苏醒了过来。
她努力睁开眼睛,这时天已经擦黑了。
林子里,猫头鹰又发出凄厉的叫声。那凄凄切切的嚎叫声,似乎在呼唤着命运悲惨的秦育梅,又似乎在怒斥着那心狠毒辣的恶狼虎豹。头痛欲裂的秦育梅几次都想从地上坐起来,但都动弹不了。她慢慢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又昏睡过去。
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把昏睡在坟地里的秦育梅浇醒。朦朦胧胧中,她似乎听到了女儿的喊叫声。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呀?……妈妈……”她终于听清楚了,是女儿的声音。
 
女儿的声音愈来愈远。
她试图张嘴答应,但试了几次还是无济于事。
听着女儿远去的声音,她奔溃了……
雨,渐渐小了,雷声,渐渐弱了……
 “女儿啊,妈妈不想活了,没脸活下去了,你要为爸爸妈妈讨个公道啊!”
 “女儿啊,为死去的爸爸妈妈讨个公道啊,你小小年纪能行吗!”
秦育梅的心里在一次又一次地问着自己,问着苍天。
她的心里,两个秦育梅在干着架。
一个她在愤怒地喊着:我要死,死了变个鬼也要找他狗日的苏大全算账。
另一个她也在呐喊:秦育梅呀秦育梅,你好糊涂。你死了谁能帮你讨回公道,十几岁的女儿没有了你,你放心吗?
两个她在心里干着架。
 “是啊!我死了谁能替我报这深仇大恨,孩子还小啊!”她终于想开了。我不能死!我要坚强地活下去。
随着暴雨的退去,浑身浸泡在草丛中的秦育梅再一次挣扎着坐了起来。
天哪!她这才发现,她的上衣被那畜生撕扯的破烂不堪,下半身光溜溜的,裤子和鞋子也不知去向。她冻得发着抖,泪水、雨水、泥水,弄的她不成人样,她这般模样如何回得了家,女儿也不知在哪里找她去了。这狗日的苏大全,丧尽天良,欺人太甚,太歹毒,简直不是人!
趁着黑夜,路上没人会看见,秦育梅找了一根棍子杵着,赤着脚,光着腿,踉踉跄跄回了家。
她不甘心,她要报仇,要伸冤,血债要用血来偿还。
她舀了一大盆水,使劲地洗着,洗着,她拼命地洗着,她要洗去满身的泥水,洗去身上的污浊晦气,洗去痛苦的耻辱,洗去
复仇之路
秦育梅半个月没出家门。
这段时间,苏大全时不时在秦育梅家的房前屋后转来转去,贼眉鼠眼地找缝儿衅事,经常出现扔石头砸房子,砸窗户的现象。甚至好几次半夜砸门,她努力克制住自己,假装没听见。
秦育梅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静观其变,不露神色,她沉住气,逆来顺受,一来为了调理好心态,疗治精神上的创伤,二来费尽心思地想着如何把仇敌苏大全送进牢房。
她是一位东方女性的典型代表,有文化,有教养,贤淑,美丽,为人善良耿直。和赵老师结婚那阵子,正赶上大炼钢铁,吃大锅饭,靠工分养活一家人。天不见亮就起床,给公公婆婆做好早饭,恭恭敬敬端到公婆面前,这才匆匆忙忙上工地干活挣工分。丈夫在师范上学期间,她把这个并不富裕的小家庭经营的和和美美,邻居们谁不夸赵家烧了高香,娶了个好媳妇。
聪明的秦育梅知道,在这个黑白颠倒的年代,想轻轻松松地就能除掉这个恶棍,靠她一个人单打独斗是不行的,明火执仗地去跟他斗更不可能。她要忍辱负重,把自己保护好,千万千万不能再出点啥事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要告状,她要豁出去跟苏大全斗争到底。
孟夏的一个早晨,秦育梅踏上了艰辛的复仇之路。
她心里没底,这一去,生死未卜,希望渺茫。但是,她不能放弃,她要奋争。丈夫的死不能白死,一定要有个说法。
秦育梅头顶着毒日,怀揣着上诉材料,背着一口袋玉米面锅塌塌上路了。
夏天的风,带着几分火辣辣的味道。秦育梅做好了吃苦的准备,她身上没有携带足够的盘缠,好在她出嫁时娘家九十多岁的老奶奶背着人,悄悄塞给她一支银镯子。据说是老奶奶的奶奶的压箱镯子,不到十万火急她是不肯拿出来的。到了省城,万一钱用完了,她就拿出来兑换成现金。
从家里起身,徒步走到县城,足足有二百多里地。秦育梅为了省钱,不坐汽车,抄近道翻山越岭,走了两天两夜。
第二天傍晚时分,秦育梅途径一座破庙,见天色已晚,两腿酸麻肿胀,好在这里离县城已经不远了,再走个把小时就到了,她不能再走了,一来确实走不动了,需要休息一下。二来为了节约点盘缠,一进城就得驻店,起码又要花好几块钱,不划算。
她在庙里住下了。
这座破庙已经东倒西歪,残垣断壁,里面的神像已经被造反派们掀倒在地上,面目全毁,身首分离。秦育梅挨后墙一屁股坐下,浑身像散了骨架一般。她取出锅塌塌啃了起来。“唉,这口干舌燥的,咋吃呀!”她慢慢站立起来走出庙门,环视了一周,竟在破庙后面的水沟沟听到了 “哗哗哗”的水流声,她双手刨开齐人深的蒿草,趴下去,咕里咕咚喝了个够。这才回到庙里看看脚:天呐!两只脚的底板上足有十几个血泡,难怪疼的钻心。她在庙外的空地上采摘了几颗花椒刺,挑破水泡,然后蒙头大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秦育梅收拾了行李,却发现口袋里仅剩下的两个锅塌塌全被老鼠吃光了。她这才回忆起半夜里好像有几个毛茸茸的东西在啃她的脚趾,她一动弹,老鼠就跑了。秦育梅瞌睡太香太香,迷迷糊糊又睡着了。“嗨,连这小动物也欺负人,那锅塌塌可是我的口粮啊!算了,没了就没了吧,出发!”
秦育梅没有早餐可吃了,她只好提起空口袋,检查了一下上访材料,安然无恙,她就放心了。要不是压在头下当枕头,恐怕也难免遭殃。她匆匆忙忙向县城火车站方向走去。她不能去县上,县里的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全被造反派赶了出去,住进了什么“红联站”和什么“桥头司令部”这些武斗组织。她要直接进省城,听说省城没有搞武斗了,比较平安。
中午时分,秦育梅登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这是一趟慢车,一路走走停停,像蜗牛一般的在弯弯曲曲的铁路上爬行着。
沿嘉陵江而上,两岸全是巍峨的大山。
车厢里,基本全是穿着破烂的乡下人。过道里放满了形形色色的行李,有麻袋装的红苕,有蛇皮口袋装的土豆,还有些竹筐里装着水果,沿途上车下车,进进出出,凌乱不堪的车厢里只看见列车员来来往往,查票检票,但看不见她们打扫一下卫生。车厢里空气十分污浊,过道全被占满了,连脚也放不下去。秦育梅常年生活在大山里,习惯了乡下的新鲜空气,猛一下子扎进这样沉闷的环境中,显得十分不情愿,憋屈呀!她真有些适应不了,所以她一直把脸向着窗外。她一边饱览着一江两岸的群峰峻岭,一边想着自己的伤心事。
人的一生,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坎坎坷坷啊!为什么灾难总是降落到她的头上啊!难道,这就是命!难道,这就是天意!
秦育梅的少年时代是比较幸福的。虽然家境在当地来讲不算太好,但她有一个温馨的家。她的父亲,一个乡下的小学民办教师,几十年含辛茹苦,可谓桃李满天下。学校就在家门口,小育梅还不到六岁就进入了学堂,在家父的熏陶下,她学习成绩年年是班级第一名。上完初中那年,她刚十六岁,本应继续上高中,但由于家里生活紧张,几个弟妹都要上学,秦育梅就辍学了。她嫁到黑云岭那年,也就是赵建平教师转正那年,他们的婚礼办的很简单。时间过得真快,一转念十多个春秋过去了,他们把聪明和智慧的也遗传给了女儿。女儿天资聪明,学习很用功,眼看下半年就要上初中了,但眼下的状况却如此糟糕,谁知女儿还能上学吗?秦育梅想到这里,真不知道这一次事情能不能有点眉目,苏大全一天不绳之以法,她秦育梅的日子一天也不得安宁。
第二天早上,火车到站了。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秦育梅感到很疲乏,下了车,她顾不上吃饭,就向省政府奔去。
诺大的省城,比她想象中要繁华的多。
大街上人山人海,车辆奔驰,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静谧,像一位久经风霜的老者,有些苍老了。记得那年她送赵建平到师范大学上学时,城市还是这座城市,但平静中有几分活力。这次看来,城市显得有些憔悴,就如她一样,疲惫不堪。
是啊!城市和人一样,经不起折腾啊。经过一场浩劫,它的容颜变得忧郁了许多。
街上的人群都显得匆匆忙忙。
人们有的三个一群,五个一堆,交头接耳,像在传递着什么大事。在省政府信访接待室里,秦育梅正好遇见了赵建平上大学时的周教授,她见过几次面,周教授现在是省信访厅的副厅长。
信访接待室里,这位副厅长兴奋地告诉她,这场大运动即将结束,中央“7.3”. “7·24”布告下来了,武斗也停止了,文革中的那些闹派人物即将受到应有的惩罚,当然苏大全也不例外,必将结束他耀武扬威的政治生涯。
秦育梅把信访材料交给了周副厅长,并口头做了一些必要的补充说明。周副厅长明确地告诉秦育梅,省上组织的工作组这两天就要下到各市、县去调查落实,清理阶级队伍,要一查到底,平反冤假错案,严厉打击各种违法乱纪的恶霸,像苏大全这样的土霸王,必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同时,周副厅长提醒秦育梅,回去后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要走漏风声,更不能轻举妄动,严防这帮恶棍狗急跳墙。
秦育梅心里有了底,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当日下午,她乘坐省城到县城的火车,连夜返回了黑云岭。
云开日出
秦育梅从省城回来的第二天下午,省信访厅周副厅长带着工作组,风尘仆仆来到了黑云岭。
他们一行四人,轻装上阵,直抵黑云岭。
这是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造反派头头苏大全,正在召集社员大会。
盛气凌人的苏大全,亲自主持会议:“社员同志们,今天请大家回来开个会,主要议题有两个:一是向大家宣布公社一个重要决定,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黑云岭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撤销走资派胡世全的一切职务。第二件事,咱们小学缺一名教师,大队决定让秦育梅接替,明天就去上班。大家有没有意见?”
 “请问苏大队长,你是不是共产党员,你有资格当党支部书记吗?”一个80多岁的老党员问道。
 “秦育梅当教师我们拍双手拥护,但问题是教师工资那里给发?上面认账吗?”另一位老同志发言道。
 “是啊!你啥时入的党,我们这些党员咋不知道呀?
 “同志们,我今天就是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有问题都可以提出来。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好好的,继续发言吧!”苏大全不知从哪儿嗅到了什么风声,一反常态,讲起话来轻言细语,俨然判若两人。
大家的心里都在揣测着:难道狗还改了吃屎?天下奇闻!
其实,苏大全心里这会正在犯着熬煎。
半小时前,他听到了上面工作队要来黑云岭的小道消息,形势可能对他十分不利。公社的亲信给他传授指示,要赶快宣布他任支书兼大队长的任命通知,工作队来了就由他苏大全全天候接待,不要让别人接近工作队。同时,把秦育梅安抚好,让她赶快去给学生上课,必须封住秦育梅的嘴,不能让她与工作队见面。
苏大全心里怀着鬼胎,满脸堆着笑,给大家一支连一支地发着大前门香烟。
 “最后给大家宣布一个事,可能最近上面要来工作队,如果问咱们黑云岭的大小事,你们都不准乱说话,就让他们来问我。谁要是乱说,工作队就是几天就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终于,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
就在苏大全召集开会的同一时间,工作队已经到了秦育梅的家。
这是一座破旧的茅草房,四周的土墙东倒西歪,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秦育梅去开会还没有回来,女儿热情地接待了工作队一行。
周副厅长在秦育梅离开省城之后,就认认真真阅读了上访材料,对苏大全的罪行有了一个比较完全的了解,对秦育梅的不幸遭遇深感同情,这个苏大全简直是个人渣,不惩治不足以平民愤。
周副厅长这次亲自带队到黑云岭下乡,就是要把这个恶棍查个水落石出,还他学生一个清白。
一个星期过去了,周副厅长一行带着调查材料回到了省城。
尾声
黑云岭沸腾了。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古老的大槐树上,喜鹊在树丫间跳来跳去,唱着欢乐的歌儿。习习秋风,轻轻吹拂着纷纷落去的黄叶。
不可一世的苏大全,上蹿下跳,企图蒙混过关,但终究没有逃脱人民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天,黑云岭的社员们一大早就涌上大队部,参加全公社在黑云岭召开的公审大会。
县公安局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公安干警和一个中队的武警战士荷枪实弹,把会场一周围了个结结实实。
带着手铐的苏大全和他的几个死党们被押上了会场,将要接受人民的审判。
秦育梅的冤屈终于得到了昭雪,公社正式安排她在大队的小学里任教。
原大队支部书记兼大队长胡世全恢复了职务,正在忙前忙后组织民兵们协同武警战士维持会场秩序。
古老的大槐树,眼睛闪烁着欣喜的神色,把这个在地图上找不到标识的黑云岭摄进了历史的长卷。
黑云岭笑了。
大槐树笑了。
黑云岭的山山水水都发出了由衷的欢笑。
 

© 版权声明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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